刘亮 

　　清晨，依偎在剪刀岩怀里的刘家寨，还沉浸在缥缈的云雾里，太阳还没有从岩顶的石头城城墙上露脸，灰蒙蒙的天上，还挂着镰刀似的弯月。院子里的葡萄、柠檬、月季、李子树、仙人掌、柚子树，在微微晨风里，睡眼惺忪地伸着懒腰，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。

　　院子外面公路上的太阳能路灯，还在深情地呵护着宁静的寨子。担心影响被窝里甜睡的我们，母亲蹑手蹑脚地起了床，简单梳洗了一下，便拿起弯月似的镰刀，背上磨损得发黄的背篼，步履蹒跚地出了门，出了院子，往菜园子走去。

　　菜园子里种满了蔬菜，青椒、茄子、莴笋、韭菜、胡萝卜……一棵棵，一窝窝，一块块，连成一片，绿油油水灵灵的，将偌大的菜地遮盖得严严实实。母亲收割好满满一背篼蔬菜，背回家里，阳光终于取代了路灯的光，寨子醒了。

　　绿意盎然的院子里，玉树临风的大哥跳起了轻盈飘逸的舞蹈；虎背熊腰的二哥做着俯卧撑，孔武有力，虎虎生威；宽敞明亮的厨房里，长得敦敦实实却身手敏捷的三哥一面哼着小曲儿，一面欢快地准备着精致而又丰富的早餐；我则和母亲一起，择起青翠欲滴的蔬菜来。阳光照在母亲的脸上，映照出母亲一脸细细密密的汗珠，映照出母亲一脸的幸福和满足。

　　母亲年少时上过几年学，在我们家乡，在母亲的同龄人中，尤其是同龄的女子中，母亲算得上文化人。父亲自幼家境贫寒，读书不多，却多才多艺，总是带给人欢乐。父亲擅长讲故事，笛子吹得好，还能即兴吟上几首打油诗。父亲吟诗，从未想过发表，但寨子里至今还流传着父亲的一些打油诗。父亲还是一个爱做梦的人，他的许多梦，比如顿顿都有肉吃，人人都用上“大哥大”，公路修到寨子里来，等等，在今天看来，委实算不得什么，因为那些梦都早已成为现实。但在当时许多人看来，却颇有些异想天开的意味。或许是由于思想太过于超前，而现实却太残酷的缘故吧，父亲患上了精神分裂症。那时候，我还不到十岁，我的三位哥哥，也都尚未成年。

　　父亲患病后，家里的境况便越发艰难，一家人就靠母亲没日没夜地劳动生活。好在母亲从小便在外公外婆的管教下做家务或农活，养成了勤劳的习惯。为了让我们活下来，母亲拼尽了全力。至今，我的脑海里依旧经常出现这样一个画面：烈日下的崎岖山路上，一个装满沉甸甸的农作物的背篼，摇摇欲坠——那是母亲背着沉重的背篼，在颤颤巍巍地艰难移动。她身子瘦小，远远望去，便只见背篼不见人。母亲用柔弱的肩膀，用背篼，在风雨中，为自己的四个儿子撑起了一片蓝天。母亲的背篼，见证了母亲沉甸甸的爱。

　　大哥十六岁踏上打工路，二哥十六岁穿上军装，三哥和我是同一年上的学，他的学习成绩比我好，但小学毕业后便主动要求退学务农，让我得以继续读书，后来他也踏上了打工路。初中毕业后，我成为所在学校首位考上重点中学的学生。其时，三位在外谋生的哥哥要负担父亲昂贵的治疗费用，家里的境况依旧窘迫。虽然母亲执意要将家里的那头老耕牛卖掉为我筹学费，但我不忍心连累家人坚决制止，母亲只好作罢。

　　放弃学业后，我在家里陪母亲务农。母亲在结束一天的辛苦劳作后，常会在昏黄如豆的煤油灯下读上几页书。那是一种油印的手抄民间故事书，文字是七字一句或十字一句的顺口溜，间或插上几句起过渡作用的白话文。遇到不懂的字，母亲便问我，很多字我讲过一次，母亲便记住了。母亲读书，是要大声地读出声来的，也许如此，才能更好地化解抑或忘却一些苦痛吧。家里没有藏书，母亲所读的书是跟寨子里的人借的。寨子里的人藏书也不多，就那么几本，像《目连救母》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《孟姜女哭长城》《牛郎织女》《卖花记》等，母亲总是反反复复借读。我相信即便没有书在手里，母亲也会整本整本地背诵下来。

　　但有一次，母亲一时没有找到要读的书，便有些坐立不安了。当时，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，便弄出一个恶作剧来。我对母亲说，我找到那本书了，并拿着另一本书，煞有介事地朗诵起母亲要找的那本书的内容来，听母亲读得多了，我大抵也会背诵了。后来，我决定为母亲将那本书默写出来。由于并不全记得，我便不得不有意无意地添加一些自己编造的内容，也许，那算是我的第一次写作吧？

　　说到写作，我永远也忘不了，在我踏上打工路后的许多年以后的一天，回到家里的我突然看到母亲保留着的、我写给她的已经泛黄的、厚厚的一叠信件时的情景。我想，那些信件应该是我最好的作品，虽然读者只有母亲一人。

　　时光阡陌是静美，岁月深处是成长。从一名青涩的打工仔，到跟几位哥哥一起，在名城遵义安居乐业，其间二十余年，仿佛就在一瞬间。而母亲也许是因为劳动惯了，一离开土地便浑身不自在，在城里住不了多久便要回老家。好在如今交通便捷，我们可以经常回家看母亲，接母亲进城生活。母亲一如既往地将菜园子打整得绿意盈盈、生机勃勃。每次回家，母亲都会为我们准备满满一背篼鲜嫩水灵的蔬菜。

　　一路走来，沧海桑田，母亲的背篼不知道换了多少个，不变的，是母亲的勤劳和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