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钰姣
三月,藏在泥土里的色彩被春风一股脑地泼洒出来,铺展在山林草丛,田间地头。嫩绿、碧绿、黛绿……仅是五颜六色的绿就令人目不暇接,更别说姹紫嫣红、桃粉李白菜花黄了,就连那些不知名的野花,也迎着春风开得雀跃。
风乍起,吹皱一池春水,也唤醒遍地野菜。它们争相冒出地面,肆意舒展,让春天成为最清香鲜美的季节。黔北大娄山野菜众多,雀雀菜、野葱、香椿、蕨苔、荠菜……都是餐桌上的美味。刚过立春,我们就惦记着这一口鲜了。
春意催人。这个时节,来一场说走就走的踏青是最惬意不过的。置身大自然,空气中的清甜会悄悄钻进鼻孔,沁入肺腑,在血液中畅游。
阳光灿烂,带着两个孩子来到郊外,我们寻找着一道只有清明前后才会出现的美味——清明草。
扑进野地里的孩子像两朵跳跃的阳光,洒下遍地明快的惊叹。“妈妈,这是不是清明草?”女儿肉乎乎的小手握着一团黄色小花,踮着脚,把花举得高高的给我看。她的眼里也有两朵闪耀的阳光。
和大部分野花的鲜艳奔放不同,清明草的花很低调,十几粒小米大小的鹅黄色花朵攒成一团;香味也不事张扬,要放在鼻下深闻,才能闻到淡淡的清香。清明草植株矮小,一簇簇黄色的小花躲藏在草丛里,亏得孩子们眼神好,一眼就能看到。
“要从中间掐断,你看,正好是妈妈手掌的长度,这样的才嫩。”我蹲下身子,细细教孩子如何采摘。熟悉的话顺口溜出,感觉它们好像一直就等在我嘴里。
记忆如春潮奔涌而来——这是外婆的话!三十年前,外婆就是这样教我的。
“小宝,我们去摘清明草做粑粑。”当年的我和眼前的孩子一样大。早上九十点钟,露水收干,草地不再湿鞋,外婆就一手挽着竹篮,一手牵着我上了后山。
“外婆,哪有清明草啊?这么多花花草草,我的眼睛都看花了。”
“清明草最喜欢躲猫猫,山上田里到处藏。”
外婆蹲下身子耐心教我辨认:藏在山上草丛里的水分少一些,但更有韧性;而躲在稻田里的,则水分多,更嫩一点。
日头越爬越高,千万缕阳光倾泻而下,把春花春草涂得更加鲜亮,也把外婆那件藤黄色的棉衣染成了金色。这泛着光芒的丝线一绺绺抹到她的头上,一时竟分不出白发黑发。
“你看,用指甲轻轻一掐就行了,要留一个手掌长的位置,这样的清明草是最嫩的呢!”外婆做着示范,又叮嘱我:“不要连根拔掉,它会重新长出来的。”皱纹密布的手中,一株嫩绿的清明草微微摇曳。
日头爬到正上方时,篮子就装满了,外婆牵着我往回走。吃过午饭,她就忙碌起来,她要用刚刚采摘的清明草做清明粑,一道春天的美味。
将清明草反复清洗,晾干,切碎;搬出角落里的石磨,顺着錾路洗净、擦干;端出浸泡了一夜的糯米,外婆推着石磨,我站在小木凳上,手拿勺子给磨眼儿一点点喂米。“哗哗哗”石磨转动,磨声响起,雪白黏稠的米浆汩汩地从磨缝流到磨盘,越铺越厚,我的喜悦也越来越浓。
沥出沉淀后的糯米面,就要加入清明草了。除了嫩嫩的茎和叶,清明草的花也是可以食用的。不用额外加水,直接将它和糯米面反复揉搓,直到汁水浸出,将糯米面染成葱绿色。不一会儿,外婆的额头浸出了晶莹的汗珠,我赶紧找来毛巾帮她擦拭,又捋了捋她打湿的头发。
“妈妈,我给你擦擦汗。”孩子稚嫩的关切将我唤回现实,唤回厨房,两个孩子正兴致勃勃地守着我和面。我不停地揉搓着,直到面与草完全融合,不分彼此。没有石磨,我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一袋糯米粉,就照着外婆当年留给我的记忆做了起来。
没有任何馅料,我只在糯米面中加入了清明草。而当年,外婆却照顾着家中每个人的口味,费尽心思地准备了三种清明粑:苏麻、花生、芝麻、冰糖粒混在一起的糖馅,花生粒、肉丁、盐菜碎炒制调味的咸馅,直接把绿色的糯米团分成一个个小剂子的无馅——清明粑,就在腾腾热气中入屉上锅了。
外婆住的平房背靠山壁,尽管是白天,室内也显得暗沉。厨房里,白炽灯有些闪烁,外婆揭开锅盖,一团团蒸汽轰然向天花板腾去,并迅速四散开来。外婆弓着身子,眯着两眼,微微侧脸躲开蒸汽,夹出一个个清明粑:“小宝,快来吃!”
我站在门口,看着她的身影从氤氲中走出,逐渐清晰。
蒸好的清明粑褪去了葱绿,变成了深沉的橄榄绿。我一口气吃了三个——甜馅糖汁黏稠,甜而不腻;咸馅鲜香滑嫩,刺激胃口;无馅料的,淡淡清香在舌面徐徐洇开,从舌尖到舌根,再从喉咙深处,袅袅升起一股清甜,慢慢充盈整个口腔,久久不散。原来,没有馅料的参与,清明草的香味更加纯粹醇厚。外婆看着我,两眼笑成了豌豆角……
三十年后的今天,咀嚼着清香微甜的清明粑,我又想起外婆站在一片蒸汽中的微笑:“小宝,这就是春天的味道呀。”这就是外婆的味道啊!虽然你已经离开我整整十六年了,但味觉的记忆从未忘记。
终于盼到出锅,孩子们垂涎欲滴地吹着清明粑上的热气,等不及放凉就开始下口,被烫得一个劲儿呵气。“什么味道呀?”我笑着问。儿子嘴里塞得满当当的,声音有些含混:“淡淡的甜。”女儿抢过话来:“我知道,是春天的味道。”“是啊,三十年前,外婆就把整个春天喂给了我。现在,我也把春天喂给你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