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2:大娄山
   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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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年09月03日 星期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  
窖藏的真情
冉小江

  冉小江 

  去年,舅妈家打算择良辰吉日建新房。老舅走了二十多年,舅妈独自将几个孩子拉扯大,所受的苦一言难尽,如今苦尽甘来建新房,真应了那句话:新时代,新气象。

  电话里,舅妈叮嘱我务必赶回去,舅妈说:“一辈亲,二辈表,三辈四辈认不到。”如今兄妹几人各奔东西,如不多聚聚,担心这热乎劲一过,难免疏忽成路人。舅妈身体一向欠安,常年守着药罐子,没少跑医院,可老不见好。

  舅妈话到嘴边欲言又止,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,让人想起种种过往,不禁暗自神伤。话尾,她念叨着:“来吧!来吧!把媳妇孩子都带回来让我瞧瞧。”我向单位告了假,带着家人赶了回去。

  “绿树村边合,青山郭外斜。”一条漂亮整洁的乡村路从村口延伸进去,白鹭翩翩展翅,春水潺潺,桃花、梨花、李花开得满山满岭,初春的黔北高原热闹又浓烈。

  其间鸡犬相闻,儿童嬉戏。隔着篱笆墙,远远听见院子里的喧闹声,老人小孩不亦乐乎。曾经几十口人住的大院子相继搬迁,如今老老少少再聚一堂,感叹着时光如梭,日子珍贵。

  掐指算来,老屋住了五代人,新中国成立初建房费了不少心血,改革开放后加深了院落,八根粗壮的柱子、黑得透亮的瓦片,纵深的篱笆墙爬满了青苔,屋后一垄翠竹葱茏,门前茶山连绵,一派欣欣向荣。

  为了这喜庆的日子,大表哥特意杀了一头四百斤重的大肥猪。左邻右舍赶来帮衬,比娶媳妇嫁姑娘还热闹。大表哥像我老舅,长得浓眉大眼,丹田发声,说话中气十足。老家人唤他刚子,小孩尊称他刚叔。

  站在高处俯瞰,茶山像大地的指纹一样,美丽而壮观。十年来,大表哥与大表嫂每天起早贪黑,种茶树,护茶园,人晒得黢黑,如今终是发了家致了富。大表哥成了当地的致富带头人,茶叶卖到了国外。他和乡亲们一起从脱贫攻坚转战乡村振兴,心气足,日子也过得畅快了。

  刚进屋就听闻一件趣事。大表哥品性刚直,善饮,且酒量惊人,他带队到江浙考察学习,欲高薪聘请当地的制茶专家。为表诚意,白酒在他手里开了一瓶又一瓶。对方听说赤水河的浪头都能酿成酒,惊得高喊打住,使劲拽住大表哥的手不放。制茶专家喝了上好的酒,又感动于他的诚意,跟他辗转千里来到村里,向大家传授制茶之道。

  夕阳西下,到吃晚饭的点了,这会儿,大婶、大娘、姑妈、妯娌齐动手,厨房一阵锅碗瓢盆响动。院子里大圆桌上,已然“端坐”着几瓶习酒窖藏1988,我们当地俗称“扁习”,因其品相极好,外观雕琢大气质感厚重,拿在手里沉甸甸的,犹如手握千金。

  历来我族皆好酒,据说祖辈曾肩挑马驮千里迢迢赶到赤水河的二郎滩贩盐,来去半年有余,说不尽的千辛万苦,解乏驱寒,最喜的就是这“古鳛国”的好酒,常吟诗为证:“尤物移人付酒杯,荔枝滩上瘴烟开;汉家枸酱知何物,赚得唐蒙习部来。”

  后来翻阅史册,了解到清代诗人郑珍北上进京赶考,经过殷罗酒坊时,写下诗篇《十五里下二郎滩岸遂宿》,其中:“一滩黔蜀共,孤市古今悬。水落沙明浦,盐稀客待船”的诗句足见当时场景,二郎滩连接川黔两地,在此等候贩盐的客商渡船,酒香常伴,一边小饮,一边托腮静盼,匆匆岁月,唯有不负佳酿。

  当年舅妈嫁过来,带来了两瓶习水大曲,甚是珍贵。而舅妈的贤惠更是被左邻右舍称赞,大舅离世多年,她含辛茹苦带大几个孩子成家立业。

  饭菜正香,酒意正酣,族中老少该请的都请了,欢声阵阵。席间,突然闯进一位老者,头顶绒帽,几绺灰发挡住了半张脸,再三打量,才知道原来是村东头的老邻居,打小我们都管他叫建国叔,听说早已随着儿孙住筑城,我们赶忙请上座。

  老人说:“讨口酒喝。”建国叔的话,将我们拉回20世纪80年代的时光。那时土地刚刚承包到户,大伙手头都不富裕,实在嘴馋了,就有到邻里讨口酒喝的说法。现今这火红的日子一天赛过一天,建国叔如今提及此话,难免让人慨叹曾经的艰难岁月,相比新时代的诸多幸福,哪里还用得着“讨口酒喝”?

  旁边人打趣,说老人今天来调侃小辈,实属不应该。老人入座,笑而不语。大伙疑惑,老人全家早已搬迁至筑城,时下赶回来为何事?据说他常年卧病在床,难得跨出门槛,今天居然兴致盎然,突然想起喝一口。

  大表哥毕恭毕敬,打开一瓶“扁习”,拧开盖子小心地斟上。建国叔抓住大表哥的手,摇头示意停止,语重心长地说:“刚子,慢!”大伙诧异,以为老人有所顾忌。说,酒香着呢!老人面带微笑,连连摆手。此时,屋子里传出来话,说:“你们误解建国了。”舅妈让人从屋子里缓缓搀扶出来,大伙不明就里,睁大眼睛等着舅妈继续发话。

  舅妈头戴白丝帕,拄着拐杖,佝偻着身子,看着让人心痛,虽说岁月不饶人,但庄户人家那种持家的精明和能干,却一点没有改变。她朝建国叔看去,说:“建国兄弟还在惦记着那瓶老酒吧?”建国叔点点头,眼里噙着泪花,说:“老嫂子,足足等了三十六年,我想再抿一口,哪怕一口。”“三十多年了,也该兑现当初的承诺了。”舅妈颤颤巍巍立起身子,朝我们一众看过来,吩咐大表哥到屋子里的床底下,三层镶嵌的木匣子里,把老舅珍藏多年的习水大曲找出来。大表哥先是一愣,然后奔进屋,好半天才出来。

  大伙相继坐下,一段陈年旧事就此拉开。事情还要说到土地刚刚承包到户,年轻的老舅和建国叔关系要好,互为酒中知己,他们两个一起,炒干海椒都能对付着喝两碗,一盘泡萝卜,能干一宿。

  老舅喜酒,喝酒有品。农耕农忙时,犁田插秧,田埂两头放一坛子苞谷烧,赤着双脚,掌着铧口赶牛,来回灌一口酒,一天下来三四斤酒见了底,该犁的地一点也没搁下。相比老舅,建国叔的酒品就不咋地,最令人唾弃的莫过于每次喝醉后动手打老婆,那可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。他老婆身材矮小,肤色黝黑,娘家姓何,我们管她叫何二娘。

  那年春上泛大水,何二娘实在受不了委屈,眼泪一把长一把短地落,拽着小儿子准备投河。河里浊浪翻滚,要不是老舅和舅妈及时赶到,后果不堪想象。

  事情过去没多久,老舅邀建国叔喝酒,两碗苞谷烧下肚,建国叔面红耳赤,两眼模糊。大舅瞅准时机,说:“建国,想不想喝习水大曲。”建国叔傻愣着没搭上话来,贪杯之人哪里有不喜美酒的道理。何况,建国叔打这两瓶佳酿的主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。今天居然开了恩,建国叔眨巴着眼睛,不敢相信现实。

  大舅说:“喝酒前,我们定个君子协议。”瞅着桌上的习水大曲,建国叔哈喇子都快要流出来了,这会儿别说一个,十个协议他也答应。老舅说:“老岳父送的酒是纪念,更是我媳妇对娘家人的念想。”说着,老舅看了看舅妈,四目相对,不言而喻。老舅双手一抡,砰的一声将瓶盖打开。建国叔慌慌张张地上前劝阻,老舅说:“我祖上说了,喝二郎滩的酒讲君子品质,等兑现了承诺再喝另一瓶。”

  建国叔立马明白过来,全身颤抖,两行热泪滚了下来,说:“这些年我过得窝囊,只有大哥大嫂把我当亲兄弟。”

  大舅不搭话,默默地倒上两大碗,舅妈说:“都新社会了,哪里还有打老婆的道理。”大舅义正词严地说:“日子过邋遢了,谁都瞧不起……”

  一语惊醒梦中人。建国叔瞪大了眼珠子,豆子大的汗珠子从额头流下,一把鼻涕,一把眼泪,哭得跟小孩似的。喝干了酒,建国叔将大碗一扔,两腿一软,扑通一声跪了下来,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,说:“从今往后我滴酒不沾,好好搞生产。”起身掉头就回了家。

  往后的日子就像大伙看见的那样,建国叔痛改陋习,将全部精力都用在了生产上,庄稼的汉子,锄头向着土地要收成,越勤快日子越红火。现在的建国叔儿孙满堂,家庭幸福,已然颐养天年,老人唯一的心愿就是兑现当初那杯承诺的酒。遗憾的是大舅和建国叔,这两位昔日的好友再也不能坐在一起把酒言欢。

  如今斯人已去,那瓶珍藏的习水大曲历经岁月,落满了尘埃,轻轻一碰,瓶盖自动脱落,原先鲜艳的商标,已然色泽黯淡,字迹模糊。在大伙的见证下,瓶内融缩的液体如琥珀般晶莹剔透,倾斜在酒杯里顿时酒香四溢,令人欣喜。   

  老人此时早已泪眼婆娑,他不停地用手擦拭着眼泪,环顾四周,舅妈朝他欣慰地点了点头,得到了认可,他缓缓地抬起了杯中的酒,颤抖的嘴唇轻轻地呷一口,为他们近半生的君子协议画上了圆满的句号。

   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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柑子坡
鸟瞰(摄于播州区水泊渡湿地公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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