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扬
忘不了母亲的菜园。
那年冬天,北风呼啸,母亲的菜园却绿得恣肆。芹菜枝枝丫丫蔓延一片;莴苣成行成排,规规矩矩气宇轩昂;花菜举着一朵朵硕大黄白的花,又像调皮的孩子在日光下晒肚皮;大大小小的蒜瓣被随意摁在土里,长出的蒜苗也高高低低参差不齐;小葱用指尖指向苍穹,不知跟天空在交流着什么。
种瓜不可能得豆。父亲对蔬菜的种子是否认真,蔬菜会用破土后的长势公布答案。比如那两垄韭菜,冬天的夜里,父亲总给它们盖上一层不厚不薄的稻草被子。白天,父亲在韭菜垄侧掏出两槽浅沟,灌进两桶粪水。父亲说,慢慢等吧,开春,我们就可以吃韭菜了。
果然,过完年,那两垄土上果真冒出两排绿油油的韭菜。每割完一茬,父亲都给它们追一次肥。父亲挥动粪勺的动作远比他担粪轻松,我觉得他很享受那被沉重的粪桶和扁担压痛肩膀后的片刻轻松,就像他在忙碌一天后查看我的考试卷子,满目欣慰。
经过从腊月到立春长达三个月的消耗,尤其中间还有敞开肚皮吃喝的过大年和元宵节,立春后,菜园只摆得出一副残阵了。一个萝卜一个坑,拔走萝卜、莴苣、芹菜、蒜苗的坑越来越多。春天,“万物苍苍然生”,然而,蔬菜从萌生到成熟毕竟需要时间。旧的正去,新的未来,菜园一天天变得荒芜……
好在二月时点下的豇豆、四季豆开始冒出新苗,母亲给它们搭上豆架。好风凭借力,送它上青云,豆苗们需要豆架支撑,才能更好地向太阳的方向长,才能更接近蔚蓝的天空。春风一吹,它们就见风长,从开出紫色的花到豆荚上饭桌,不到两个月。土豆也可以开挖,只见匍匐在地的土豆苗下,一个个土豆嫩黄带白,好一副不谙人间风情的呆萌样子。
夏长盈,万物及夏皆长大,夏天的菜园又蓬蓬勃勃出一地收成。最火辣炽热的,当然非辣椒莫属。二荆条最多,用处也最大。二荆条炒回锅肉之美自不待言,白吃也是一道好菜。锅烧烫,倒入二荆条,压干水分,起锅。菜籽油少许,烧到八成熟,再倒入二荆条回锅。重盐,很下饭。
夏末,二荆条变红,切碎,正好做豆瓣酱。还吃不完的,等它在枝上自然变干,立秋后才摘。在秋阳下摊开,过几天太阳火,就可舂辣椒粉,炼辣子油。有了豆瓣酱和辣椒粉,一年四季的调味料也就有了,因此,辣椒牢牢坐稳了我家菜园的第一把交椅。
父亲爱称我是“茄子大王”,母亲疼我,我家菜园里的茄子自然栽得比别家多。吸附了猪油的炒茄子饱满多汁。那么多年过去了,我吃过种种新奇的茄子菜品,哪怕读到《红楼梦》中贾府用料繁多、程序复杂的“茄鲞”,我也始终觉得最好吃的茄子还是我家菜园里长出的茄子,难道味蕾与记忆在某个维度是相通的?
也许,我记忆里的茄子味道早已与我家菜园泥土的气息融在一起,永远无法分离。它们就像并肩战斗、共同保卫过我小小瘦胃的战士,固执地将精神站岗进行到底,并拒绝把保卫任务移交给大超市里的茄子和异乡的土地。
从学校毕业后,我在离老家不远的乡镇初中教书。父亲打工去了,母亲留在老家继续侍弄庄稼田和那几个菜园。每逢周末,我都坐了中巴车回家去。母亲去田里给稻禾喷药,给红薯翻藤。母亲不让我跟着去,她大概觉得儿子做了教书先生,就得有先生的样子。
菜园,母亲倒是不拒绝我帮她打理。阳光薄照的清晨或夜幕降临的傍晚,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拾掇菜园,给茄子浇水,给苦瓜、丝瓜搭架,给韭菜培土……
周日下午返回学校时,我的背包里被塞满沉甸甸的各种蔬菜。临出门,母亲总说一句话:“菜加油吃哦,菜园里多着哩!”
怎能忘记母亲的菜园?人间至味是清蔬,人间至情是母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