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钰姣

　　(三)

　　那年的冬天比往常来得更早，也更为寒冷，父亲感受到了天气的不同寻常，他加快了施工进度。此时，黑豆的肚子也沉到几乎贴地，它当妈妈的时间进入了倒计时。父亲专门在平房一楼找了个空房间，用稻草和棉垫给它搭了个温暖的窝。黑豆懂事地摇着尾巴——它已没法再跃起身子来表达欢喜与感激了。

　　而此时，杰克却被主人带到了另一个工地，离开了黑豆。杰克离开两天后，家里遇上急事，父亲必须赶回处理。离开前，他给黑豆备下了两三天的食物，他想这足够他到时赶回。

　　2008年冬，这是贵州有气象记录以来凝冻灾害最为严重的一年。

　　冻雨骤降，气温骤降，遍山染白，屋檐挂冰，道路封闭，天地阻绝。

　　想到已快分娩的黑豆，被困家中的父亲焦灼不已。从家到农庄，不过四五十公里，此刻却咫尺天涯。父亲只得打电话给留守农庄的工人，请他代为照料。

　　终于等到道路解封，已是十多天后，父亲心急如焚地赶往农庄，远远地大声呼唤着黑豆的名字，但是没有回应，四处寻找，也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。

　　那个留守在农庄的工人支支吾吾地告诉父亲，黑豆走了。父亲不信，连声追问，才知道这十多天里黑豆的遭遇。

　　是在父亲离开的第三天，锥心刺骨的寒风一夜刮过，凝冻袭来，第四天，准备的食物已经吃完。父亲万万没想到，自己拜托的那位工人是个狠心的角色，他讨厌狗，且看中了黑豆住的那间房，觉得屋子宽敞，进出方便，便把黑豆的垫子和稻草拖到了屋后的沟渠旁。

　　傍晚，找了一天食物的黑豆已是精疲力尽，它又冷又饿，拖着沉重的身子一步步挪回沟渠旁的窝。夜越来越深，天越来越沉，呼啸的寒风发出嚎叫，撕扯、卷席着整个世界。

　　寒风裹挟着漫天冻雨，化作无数锋利的尖刀，刺向蜷缩着瑟瑟发抖的黑豆。气温还在下降，黑豆已无力动弹，四肢开始慢慢失去知觉，它感觉自己的意识也在慢慢模糊，它想闭上双眼打一会儿盹。此时，肚子猛烈收缩，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它忍不住抽搐，它要生产了。

　　黑豆绝望地扫了一眼这个丝毫不能遮风挡雨的窝，它挣扎着，想要寻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，可剧痛让它连呼吸都十分困难。它咬紧牙关，大口喘着气，慢慢翻身滚入身旁的沟渠里，沟渠有三四十厘米深，里面的稀泥早已被冻得坚硬，但这多少可以挡住头顶袭来的寒风。

　　又一阵撕裂的剧痛传遍每一根骨头每一根毛发，就在黑豆几近昏厥时，一只幼崽终于来到这个世界，滑落在坚硬冰冷的沟渠里。

　　黑豆顾不上自己还在流血，它低头欣喜地注视着这团温热柔软的骨肉。母性一下被唤醒，它轻轻咬断脐带，百般温柔千般呵护万般怜爱地舔去幼崽身上的血渍。小生命轻轻蠕动着身体，没有皮毛遮挡的柔嫩的它就这样躺在冰块般的土地上，瑟瑟发抖。

　　黑豆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峻，它赶紧弓着身子，轻轻护在幼崽的上面，用肚子上毛最少、也最柔软温热的部位贴着自己的宝贝，它想用自己的体温捂热幼崽，给它喂口奶水。

　　可是，已经一天没有进食的黑豆此刻又哪有奶水？饥寒交迫下，幼崽虚弱地接连呻唤。黑豆心如刀绞，努力让它再去吮吸别的乳头，但依旧没有奶水。时间在寒风中抽搐，幼崽的气息越来越弱，呻吟断断续续，细若游丝，直至消失。

　　感受到幼崽的生命正在流逝，黑豆使出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又一声呼喊，无助的它在呼喊父亲，祈求父亲能像往常那样出现在绝境中的自己面前。可这呼喊瞬间就被呼啸的寒风卷入无边的黑夜，没有半点回响。

　　身下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动静，幼崽的体温正一点一点流失，直至冰冷。就这样，一个幼小的生命在母亲的怀里结束了它短暂的行程。黑豆停止了呼喊，一股奇寒从身下传来，心顿然结冰，绝望兜头灌顶……

　　（四）

　　天亮了，谁也不知道黑豆把它那具冰冷的肉骨带到了哪儿。午后，它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农庄。附近有村民看到，它在农庄缓缓走了一圈后，走上了曾经等待父亲的那座小石桥。

　　就在桥头，黑豆蹲坐着一动不动，天近黄昏，它才站起身，回头向着山庄的方向望了许久，蹒跚着离开。

　　万箭穿心的父亲在周边村寨寻找了好多天，呼喊了好多天，没发现黑豆的身影，也没得到它的回应。

　　再次遇到黑豆是在半个月后的那个下午，天气依旧阴沉而寒冷，铅灰色的云层压着大地，没有一丝风。在寻找黑豆的路上，父亲加快了脚步，他要赶在天黑前回到农庄。就在那座小石桥头，一个苍老又单薄的背影出现在他的眼前。

　　“轰——”脑子一声轰响，父亲如被雷击一般定住：那个身影，是黑豆！

　　黑豆正在桥头缓缓走着，因为瘦削，肩胛骨突了出来。随着走动的步伐，微微凹陷的后背跟着上下起伏，那个总是傲娇的下巴，已垂到了所能垂到的最低……

　　父亲颤声呼唤：“黑豆，黑豆！”背影一下顿住了，隔了也许几秒，也许几世，它才缓缓扭过头来，一刹那，黑色的眸子里有一道微弱的亮光划过，但立马消失，就如一粒刚刚蹦出的火星，只那么“啪”的一声就熄灭了。

　　黑豆缓缓把头扭了回去，它把原本低下的头抬高了些许，决绝地走在那座落满枯叶的小桥上。

　　任凭父亲怎么呼喊，它再也没有回头。父亲追了几步，又颓然停了下来，他从它刚才的眼神里，读到了一个母亲生命中难以承受的凄绝。

　　十三年后的今天，父亲仍清晰地记得那片寒彻肺腑的天空，那座落满枯叶的小桥，和那个孤独而决绝的背影。父亲说，那一瞬间，黑豆已不是记忆中那只充满灵性、活泼可爱的小狗，它的眼神里，有着一个母亲无边的怨和痛、陌生和冷漠，唯独没有恨——那是最为深切的鞭笞。

　　我不知道，那是不是一个经历了丧子之痛后的母亲的成熟，但我宁愿它不要有那样的成熟。因为我，如今已然也是一位母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