帅远明

　　我家有两副石磨，一副是小石磨，一副是大石磨。

　　从我记事起，就看见小石磨安在我家堂屋右边，闲置的时间多，只是偶尔用它推推荞麦面或嫩苞谷粑来改善生活。“大集体”时期，父母亲要干农活儿，这“改善生活”的担子就落到奶奶的肩上。奶奶年逾八十，推磨十分吃力，常常叫我搭把力气。我个头不高，奶奶便拿一条板凳垫在我脚下，我的手就可摸着磨单了。

　　磨单是用一条横着的木柄与长长的弯木组成的一个“丁”字形木架。一条绳子从房梁上作倒“Ⅴ”状垂下来，牢牢系在横着的木柄儿两端，让它几乎与人肩保持平行，悬在空中，不至于往下坠落。推磨时，“丁”字形上的钩儿会像轴承一样与磨把手上的圆孔吻合，只要把住横柄儿用力一推，就能带动石磨旋转。“小乖孙，推啊！”奶奶亲切地嘱咐我，可我起初与奶奶心里想的方向不同，石磨根本无法正常运转。“你要往右前方推上去，再从左后方拉下来才顺手！”见我由于用力过猛险些儿摔下地去，奶奶边说边用手示范。我这才明白过来了：原来推磨要逆时针方向使力气才方便，顺时针方向反而拗手。接着，我和奶奶手握磨单横柄儿推起石磨来，“霍霍”的声音开始振动我的童年时光。奶奶一手推磨子，一手持着长柄儿木勺子不断舀起粮食添在磨盘上。那些颗粒大多数会主动滚入磨眼里，只有极少数极不情愿去接受磨砺的颗粒，则被驱赶下去。

　　在推磨的时候，奶奶喜欢给我讲故事，说有个漂亮的姑娘推磨很机智，不单把竹筒套在手臂上从野变婆嘴里成功逃生，还得到了卖布客同情，最后两人喜结连理……奶奶美妙而有趣的故事，随着石磨与磨单之间的和拍合唱，在磨盘间瀑布般倾泻，刹那间粮食香气弥漫屋里屋外。

　　奶奶喜欢推豆花吃，但生产队生产的好黄豆要用来完成征购任务，分到各家各户的都是些损坏得不像样儿的黄豆。奶奶常常把这样的烂黄豆先推成豆瓣儿淘洗干净，接着用热水泡胀，然后弄到磨子上推。黄豆变成生豆浆，从磨子上流下来装在窝筐里，奶奶还得把它舀进水桶内提进灶房，这才开始烧锅做豆花。锅中豆浆随着柴火升温沸腾着，奶奶在另一口铁锅上支上豆腐架过滤，筲箕上的豆腐渣是喂猪的好饲料，而豆花却在锅里还要经过酸汤“点”。奶奶常常边看成色边放酸汤，努力把豆花“点”得细嫩爽口……

　　后来，我个子长高了，力气也比先前大了，可以代替奶奶使唤小石磨了。为此我非常高兴，小石磨往往在我手上旋转得轻松自如，而且还像播放一曲轻音乐那么动人心弦。

　　后来，小石磨老是“嚼”不碎粮食，碰巧有个石匠路过，我家就请他修一修。这石匠姓吴，人称“吴铲白”。他放下单肩錾篼，把上扇磨子端在板凳上，左手握錾子，右手拿锤子，“咚哧咚哧”地修起磨子来。瞬间石片乱飞，令人不敢近前。待他休息时，我上前观看，这才知道石磨面上是一幅八卦图，下扇的磨盘心与上扇的磨盘眼儿则形成一对亲密无间的阴阳鱼，真是太有意思了。

　　冬天白昼时光短，这副小小的石磨，吴石匠修了两天，总算修完了。并且，推出来的苞谷碎粒均匀，没有问题——人们以前常说吴石匠的手艺差，修磨子只会铲些白印印，看来真是冤枉他了。于是皆大欢喜。但他没要工资，只要求我爷爷给他编一个錾篼。

　　土地下户后，我家的小石磨旋转的时光更多了。推小石磨让人感到轻松愉快，然而使唤大石磨却是非常累人的活儿。

　　大石磨体积大，重达两三百斤，加上八卦形齿轮很深，摩擦力不小，凭借一人之力和惯性顶多拉动十来转，即便两人齐心协力，也会累得气喘吁吁。但那些岁月农村主要吃苞谷沙饭，只有家庭殷实一点才能吃上大米与苞谷拌和的“两兼饭”。所以家家都需要大石磨“拉”苞谷，累并不可怕，怕的是家头没有这东西。我家就没有大石磨，每次都要把苞谷背到坎上人家去才行。

　　坎上人家有一副直径一米左右的石磨子，据说是他们家祖上当年的陪嫁物品，由于男劳力缺乏，就与我家先辈商量好，从远远的山盆红芽那里把它抬了来的，也已经搭伙使用好几代人了。上下两扇磨盘依旧那么大，那么厚，只是由于缺乏保护，木料做的磨箱破损了好几处。由于使用这副大石磨的人家比较多，记得有几次，我们上去“拉”苞谷，人家说也要用磨子，且理由充分。父母亲只好又把苞谷背回来了，硬是尴尬得很。

　　有一天，我忽然发现后檐沟边有一副大石磨似的东西，就说可以请它出山为我家服务。父亲闻言一惊，随之笑了，对我说：“好孩子，你的建议不错！可你晓得不？那东西虽然也是磨子，可它叫作谷磨，就是说它只能进行稻谷粗加工啊。”听了这话，我好奇地对这副谷磨进行观察与研究，这才弄清它原来是竹篾编成外圈、用黄泥巴往里夯实、再用木片嵌作八卦形齿轮而成，确实不能把苞谷“拉”成细碎的粒子和瓣瓣。我家太需要一副大石磨了，这可如何是好呀？

　　土地下户以后，我家粮食连年有余，尤其是苞谷收获得特别多，这更需要一副大石磨了。听说邻乡枫香顶有个石匠在打石磨出售，我急忙去看了货，交了定钱。还请木匠预先做好了磨单和大磨箱，单等着大石磨运到家头就“开业”。这天，我请了12个男劳力去抬大石磨。一路上春雨沙沙，脚下打滑，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它弄回来了。我家终于有了崭新的大石磨，庆祝的鞭炮声在门前欢天喜地地响起来……

　　日月如梭，光阴似箭。后来乡场上有家用电动玉米粉碎机销售，见邻居买，我家也买，可我家购进的这台机器耗电量大，直到农村电网彻底改造好后，它才有所作为。就这样，我家的大石磨便被电动粉碎机代替，跟着小石磨也同样被淘汰。

　　而今，这对石兄弟闲置在我家旧宅一隅，叙述着人间沧桑，笑看着美丽乡村奋力振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