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 勇
篾匠
在乡下,任何一种技艺,都是伟大的修辞。
大舅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篾匠。与他最贴近的随行工具是一把篾刀、一把锯子、一把凿子、一根铁钩、一把篾齿。
这些工具繁衍着乡村朴素的生活。他将一根竹子砍、锯、切、剖、拉,娴熟的技法在翠绿的竹韵上,穿梭成美妙的弦响。他用篾刀取出薄如蝉翼的一篾、二篾和三篾。一层一层,犹如进入透明的剖面、崭新的生活;他程序清楚,成竹在胸,就像哲学家折起语意,或诗人收割适合的语境。
编织过程是心静的,心静了才会编出大美的篾具来;倘若心乱神迷了,起伏跌宕了,就会造成衔接混乱。他总是一点一点地采取撬、编、织、削、磨的步骤,将篾编成圆或椭圆的筲箕、筛子、箩儿、簸箕、蒲篮、箩筐、背篓、笆笼。
这些篾包裹着的乡村农具,有些必须是精密的实体,连空气也不许漏掉;有的,则通过时间送来的漏洞,可以看清眼前的世界。
瓦匠
泥巴的属性是柔软的,但通过瓦匠师傅的拍打、塑形、晾晒、煅烧,它就变成了硬邦邦的通天之瓦。
谁说“烂稀泥扶不上墙”?瓦匠将稀泥揉捏、拍打,凭借隐形时间里转动的轴轮,又用一根细钢丝,切割成力量的、遮风挡雨的瓦的胚胎。
晾干后的瓦片知道静默无语的重要性。当瓦片的灵魂密闭在窑洞里,火石的光芒随之闪过内壁。瓦片慢慢变红了,红透了。
此时,它是燃烧的、混沌的;没有正面,没有背面;没有前进,没有后退。
瓦匠在窑洞的顶端盛满水,再一滴滴渗透下去。在此过程中,瓦从红色变成青色。
于是瓦匠把一片片瓦举过屋顶,一行行脊瓦从左向右排列着。它既有沟线,也有弧线;既有缩略,也有缝隙。它一目了然,微微向下倾斜,并顺应了雨滴的样子。
从此,青瓦固执无声地拍打着翅膀;固执无声地镀着落照的金边和燃烧的图腾。并以百代之身及沧桑之眼,洞悉着一个村庄寄寓的隐秘诗行。
弹棉匠
你信吗,弹棉匠曾经将我的眼睛弹出泪花。
记忆中,我还是少年的一个冬天,我盖的那床旧棉絮分裂成了“八大块”。母亲将旧棉絮拆开,她说:“恐怕弹不成一床棉絮了。”于是,父亲买了少许的新棉花回来,又请来弹棉匠。
弹棉匠将旧棉和新棉一块一块地铺在一张很大的簸箕上,就像铺开一张五颜六色的世界地图。这时,他拿一根细竹竿,用力抽打棉絮——抽打成蓬松的特性;然后背上弓,用锤子使劲敲打弓弦。
弓弦声仿佛成了我生活的辅音,加入到那些在我心里唤起一个个事物的元音,然而并没有因此组成美好的词语。同时我在幻想:这床被子会是完全独立于自身肺腑的第二呼吸,一种盖在身上的令人激动的气息。
时间在弹棉匠的手中是翻来覆去的。
虽是寒冬,但金色的阳光却从护窗的缝隙里射了进来,照得空气中的棉尘光闪闪的。棉絮弹蓬松后,他用一个圆形木盘在棉絮上压成中间厚、四周薄的棉被雏形。再用一根牵纱的竹竿子,从那头牵到这头,从这头牵到那头。这时,棉被好像也有思维的网状或者格状了。
我恍然间明白,时光是绕在弹棉匠手里的线团,即便有些长,也是分分秒秒地回旋往返。而那个少年,他绕过了多少岁月的暗礁?
那晚,我用眼泪洗白了星光。
鞋匠
当一双鞋子破损了,在成为垃圾前,补一补,还能穿上一段时日,不失为一种美德。
我拿着一双漏风的鞋子去找补鞋师傅。他像一个精通世故的行动者左看右看,鞋子在他手里翻转时,每一个动作都像在审视自己本身。他必定看到了某种漏风的空间,看到了事物内在的破损规律。
他开始量剪胶皮,然后上线、穿针、套鞋,机器和鞋子在他手中转动起来。
等待的时刻,我处于二度空间,像没有属性的我。无思无虑。
补好鞋子,他仍不满足,接着把空气又补进了几段。
我所看到的鞋子的线条,同时也是我所想到的,仿佛感觉这就是我心灵的标志。
补鞋师傅把鞋子递给我说:改变双脚走路的姿态是不够的,改变鞋子的功能是不够的,改变软弱无力是不够的……
我想,他说的这些不够,无非是要我穿着鞋子在生活的道路上尽力感受到同步、同音和平衡之间的区别。